《神雕侠侣》中让我感动的语句

    这些日子我常常受一个鬼才冯唐的影响，他的小说是现代的《金瓶梅》，他的小品文仿佛可以让人重温袁枚周作人，他隔三岔五地在半夜风扫落叶打窗闱的时候闯入我的梦里来，反复告诉我同一个真理：
  
    "把握生命流逝中那些感动。"
  
    它让寒冷的冬夜瞬间温暖了，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会有这么大的魔力。次日早晨醒来时，我躺在床上听着北风呼啸，心中涌起的反而是雄浑苍劲。从前可不是这样，从前我对风吹落叶的理解受到古龙的深深影响：
  
    "风在窗外吹，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，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，在拨弄着枯涩的琴弦，虽然有声音，却比无声更沉闷。"（古龙妙论精选）
  
 
  
    感动啊，确实是一个难得的词语，为数不多的所有人都不会反感的一个词语。一个拥有人性的人，是不会拒绝感动的。我十分不喜欢那些从小被训练得毫无人性可言的冷血杀手，如果我有一天开始欣赏他们，这种转变一定是从他们心底深处的感动被唤醒的那一刻开始的。我对《神雕侠侣》中小龙女看法变化的过程，便为这个观点敲钉转脚地作证了。
  
 
  
    《神雕侠侣》是我在《天龙八部》之后重读的。两周前我读完了《天龙八部》，到一周前我放下最后一本《神雕侠侣》，整整一周的生命流逝了过去，充斥其间的正是无处不在的感动，它取代了《天龙八部》里面时刻不止的激动。我从中选取了一些最让人回味的句子，和大家分享之。
  
    一、杨过心想留在这里徒然多费唇舌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，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，朗声吟道："茕茕白兔，东走西顾。衣不如新，人不如故。"挽起一个剑花，携着小龙女的手转身便走。（第二十章《侠之大者》）"茕茕白兔"四句，代表了我对《神雕侠侣》的最终印象。这四句歌谣一样的诗句并非金庸手创，但是金老引用到这里，可谓神来之笔。短短十六个字，却有穿越时间和空间的力量--我几乎可以笃定地说，即使再过五十年，听到这十六个字时，我仍然能够心驰神荡；即使我远在大洋彼岸，听到这十六个字时，我依旧会涕泗横流。
  
    二、小龙女冷冷的道："我死之前，自然先杀了你。"（第五章《活死人墓》）小龙女道："你若肯相救，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，自是极感大德。你不肯救，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，那也好啊！反正他死了，我也不活着。"（第二十章《侠之大者》）从"我死之前，自然先杀了你"到"反正他死了，我也不活着"，小龙女的形象在半本书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，虽然外表仍然是冷冰冰的，但是心底的波澜，早已不是年少时候那般平静了。小龙女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物，正如前面所说，我对她的喜爱开始于她性格发生变化以后。
  
    三、原来纸上写的是"既见君子，云胡不喜"八个字。那是《诗经》中的两句，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，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，"既然见到了这男子，怎么我还会不快活？"（第十五章《东邪门人》）《诗经》中的这两句诗，代表了我对《神雕侠侣》的另一种印象。当然这种印象有学者用一句更加精辟的话概括了出来--一见杨过误终生。这样的感情同样让人感动而唏嘘。不过树大招风，杨过如此的经历遭到了很多人以大男子主义为名的批评。大男子主义不假，连金老自己也承认了的，但换个角度想想，如果现在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，他有杨过一半的聪明机智，有杨过一半的风流潇洒，有杨过对爱情一半的忠贞，有杨过对大义一半的坚持，那么同时有若干女子爱上他，并非绝无可能。
  
    四、刹时之间，心中想起几句词来："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纵使相逢应不识，尘满面，鬓如霜。"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。杨过一生潜心武学，读书不多，数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，但觉情深意真，随口念了几遍，这时忆及，已不记得是谁所作，心想："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，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。他尚有个孤坟，知道爱妻埋骨之所，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。"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，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："夜来幽梦忽还乡，小轩窗，正梳妆；相对无言，惟有泪千行！料得年年肠断处，明月夜，短松冈。"不由得心中大恸："而我，而我，三日三夜不能合眼，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！"（第三十八章《生死茫茫》）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眼眶始终是湿润的，不过终究没有落下泪来，大抵和我的生活经
  
历以及性格有关。至情至性的金老说他当时边写边流眼泪，我是相信他的。苏子的这阕词已经足够摧人心肝了，然而杨过的遭遇比苏子更加凄惨，此间愁苦，没有经历过的人都能想象出两三分来，而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读来，只怕一语动肠悲从中来。有朝一日我到了那个阶段，想必会回想起这样一段文字罢！这个桥段后来被凤歌借鉴到了他的《昆仑》当中，不过杨过换成了梁萧，苏子的词也换成了诗，意境虽仿，功力却有深浅之别了。
  
    五、郭靖又道："我辈练功学武，所为何事？行侠仗义、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，但这只是侠之小者。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'郭大侠'，实因敬我为国为民、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，然我才力有限，不能为民解困，实在愧当'大侠'两字。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，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，这是不消说的。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'为国为民，侠之大者'这八个字，日后名扬天下，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。"（第二十章《侠之大者》）这两句我曾经是在《今古传奇武侠版》的封面上看到的，现在没有了，很是可惜。后来我才知道出自《神雕侠侣》，出自这样一本主要讲述爱情的武侠小说。这八个字在一瞬间超越了爱情，它给予我的感动足以和"茕茕白兔"相提并论。金老花了几年的时间塑造的儒家侠义精神凝练在这两句话中，就像泰山藏在了芥末之中一样，其重量震古烁今。我对金庸作品的整体
  
印象一共浓缩在了两段话中，这就是其中一段，每次读起，无不击节赞叹。
  
    六、杨过喃喃念着"重剑无锋，大巧不工"八字，心中似有所悟，但想世间剑术，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，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，想怀昔贤，不禁神驰久之。（第二十六章《神雕重剑》）"重剑无锋，大巧不工"正是我对金庸作品整体印象的另一段话了。每当读到这段话时，我都忘了赞叹，早已思接千载，和杨过一起"想怀昔贤"去了。
  
    七、次晨杨过醒转，只觉肩头湿了一片，微觉奇怪，见小龙女不在室中，坐起身来，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："善自珍重，勿以为念。"（第十四章《礼教大防》）即使这八个字在金庸第三次修改作品的时候被改掉了，也是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。简单而普通的八个字，温和得无以复加，让人心中完全没有丝毫的责备，只剩下深深的伤感。如果未来的某一天，一个姑娘离我而去，给我写下这八个字，我将有什么样的表现？枯坐一天？暴走半日？如癫似狂？挥慧剑斩情丝？说真的，在如此巨大的文字力量面前，我什么都不能预料。
  
    八、其时明月在天，清风吹叶，树巅乌鸦啊啊而鸣，郭襄再也忍耐不住，泪珠夺眶而出。（第四十章《华山之巅》）《神雕侠侣》到这里就完了，可是我的感动没有结束。郭襄是这本书里我最喜爱的人，我在她身上找到的感动无以言说，就像天边绚丽的云彩瞬息万变一样，让人来不及言说。
  
    一人之言，颇多纰漏，还请诸位海涵。如果有人看到这篇文章，能够偶然感到"于我心有戚戚焉"，那就证明我这篇文章还不至于完全等于白写。